钟鸣碎鼎

观苦得修

珠宝

*艾米丽·F·琼斯(娘塔美国)x安娜·布拉金斯卡娅(娘塔俄罗斯)

-普设.借用一点芭蕾舞剧《珠宝》的名称和情节

  

  

-

    

  

  你正在享受爱情,和那如影随形的死亡。这扇门没有其他人能通过,它是专为你开启的*。

  


  

艾米丽·F·琼斯

 

 

  

  我的童年是一片丰茂的丛林。我光着脚奔跑,跑过一排排高耸如山峦的巨树,德鲁伊在最苍老的那棵树下等候着我。我经常抓着驯鹿的长角,跨坐在它的背身上面,将它当作德鲁伊的化身,让它充当我能够暂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颠簸的避难所。我有时和梅格一起在夕阳漫洒的荒原散步,干枯的草丛在橘红色的光线下与一扇竖立的金鱼锦尾一模一样。梅格不认识德鲁伊,她很听话,负责照顾我们的妇人规定不可以在太阳下山后偷偷跑出去玩,然而德鲁伊只会在深夜出现。我跟禁闭室的床比跟梅格的床还要亲密——我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入睡,太黑太冷了——但是德鲁伊,一身白色皮毛的德鲁伊,那么孤傲地立于丛林深处,美丽得像是从传说中走出来的奇幻生物。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碍我每晚翻墙去找它。它会驮着我,缓缓走向萤火虫举行派对、蝴蝶翩翩起舞,小动物们欢乐地打闹,瀑布叮叮当当弹奏乐曲的地方。

  

  这里即是我的迦南地。

  

  有一天,我去找它,就像无意识地度过已逝的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那样自然。我喊了它很多声,呼喊的声音伴风而行,树叶擞动,一声奇怪的仿佛撕裂了天空的响声。除此之外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了。我回到那个屋顶铺有浅棕色瓦片的小房子,我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房子的壁炉旁见到了罗莎。她自称是我的表姐。我是来带你回去的。罗莎向我伸出手,她说,艾米,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姐姐,我会照顾你的。她向我伸出手,淡淡的茶香和火柴燃烧的浊味在她的裙面漫开,耳边的祖母绿耳饰在金发底下悄悄映射寒冷的光。

  

  我问她们,梅格呢?

  

  领走她的那位女士已经离开了。妇人说。

  

  我看向罗莎。她的眼神灼亮……像一泓清泉对被烈焰焚烧了数万年的山岩施以洗礼。我握住她的手,好啊。我说,罗茜姐姐。

  

  后来我得知,罗莎是一名出色的猎手。她的猎枪对准的猎物从来都是连呜咽也来不及发出,便死去了。我想,那头麋鹿或许也死于她的枪口了。

  

  我的世界由罗莎(对我的照顾)、玩耍(与朋友们,与罗莎)和学习(课本知识)构成。七岁时,我认识了弗朗索瓦丝。她……她是个典型的法国女人……从容、优雅,浪漫得仿佛那些永远不会枯萎失色的鲜花。她佩戴的项链闪耀着莹润的光泽,珍珠一颗一颗镶嵌在紫玛瑙周围,像用于装饰加百列在末日吹奏的号角的一绺浅金色的麦穗粒。我小时候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它们会让我想起我在北美大陆见到的一切生命。驯鹿、丛林和瀑布。我指着弗朗索瓦丝的珍珠发夹,她笑了声,问道:小艾米喜欢姐姐昨天才买的发夹?那天下午,她领着我去见梅格——弗朗索瓦丝带走了梅格——她为我们各自订制了一个由无数小碎钻和水晶打造而成的头饰。我捏着那枚亮闪闪的、手感柔润冰凉的星星发卡,眼前是罗莎拉开一小半的首饰盒,弗朗索瓦丝的耳坠项链手镯头饰像一张波斯地毯一样在梳妆台上铺开……满目琳琅的波斯地毯,光色华美的波斯地毯。罗莎向来挑剔弗朗索瓦丝送给我的礼物,可是我将星星别在我的鬓边,她看着镜子里的我,带着一点笑意评价:很好看。看起来珠宝首饰一类的东西会很适合你。

  

  弗朗索瓦丝猝不及防地闯入我们的世界,她暂时不打算回到法国。于是这块荒野塞满了她送给我的水晶宝石玛瑙翡翠欧泊。我的世界被珠宝占据了全部的空白。

  

  罗莎将那颗名为天鹅梦的钻石放在我的手心,她给了我选择:艾米,你想学芭蕾吗?

  

  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选择权。她友善地丢给我一个分叉的树枝,由我来决定让哪个分叉焕发新生。但是她的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如果我选择了被她放弃的那个选项,她会用眼神沉默地质问我,真的要这样选吗?罗莎给出的自由是被锁在一个框架内的自由。我答应她,好啊,我要学芭蕾。实际上我对芭蕾毫无兴趣……太轻盈、太柔韧的舞蹈在我看来简直昏昏欲睡。我只是很清楚,就算我拒绝,也只不过是晚一两年再学习芭蕾。

  

  然后我就去学芭蕾了。但是十五岁的时候我又不想学了。罗莎没理我,课程继续。但我不再踏足过练舞室半步。

  

  我对罗莎说,我想去俄罗斯读高中。

  

  罗莎以为我在闹别扭,又喝了一口红茶。我重复了一遍,我想去俄罗斯读高中。我又说,罗茜、罗茜……这是我的真心话!罗莎似乎明白了我是认真的,她看一眼摆钟,放下红茶。

  

  真的?她问,不会后悔?那可是俄罗斯,无论是教育资源还是其他方面都比不上我能给予你在英国的一切。

  

  真的。我回答道,真的……不会后悔。我在心底想,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走……你是英国人,你是那种很古典的英国人,又是衣食无忧的贵族。你现在可以用无形的控制欲我束缚在英国,但你不可能困住我一辈子。

  

  为什么是俄罗斯?

  

  哦——我笑着回答:——因为我毕竟学了这么多年的芭蕾舞呀。俄罗斯,那地方不是芭蕾文化很浓么?说不定你送我到那里待上几年,我也能成为像弗朗索瓦丝那样的首席呢?

  

  柯克兰似乎是疯狂的血脉。弗朗索瓦丝低笑着对我说过,你想想看,有几个人能直视小罗茜审视时的眼神呢?我在她们吵架的场合见过她所说的审视时的眼神。罗莎的绿眼睛像希腊人用来彻底摧毁敌人生命乃至灵魂的希腊火,哪怕投入深海也依旧熊熊燃烧。又冷又锐利的目光……现在,她将这样的眼神对准我,一如当年她将枪口对准德鲁伊。但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时时刻刻陪伴在她身边的亲人是我,罗莎凝视着我,却不会真的用比刀更薄更锐,比雪更冷更沉的眼神将我伤害成一片皱皱巴巴的纸。栖息在窗沿的翠鸟衔着花枝啼叫,罗莎叹息着戴上眼镜,拿起大衣,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

  

  随便你吧。她说。


  弗朗索瓦丝亲了亲我的脸,搂着我的腰,像哄小孩子一样。她问我真的不要来法国吗?不比俄罗斯差的,要比俄罗斯更好、更优秀、更美丽。

  

  法国和英国在我心里是一样的。我说,我要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俄罗斯和英国截然不同。……灰蒙蒙的天色所投下的感情截然不同……我在车站休息,呼吸间的温度像蛇鳞一样冰冷。没有下雪,却觉得冰与寒气悄悄从骨头里面探出手,慢慢握住全身的感知。鲜亮的粉色在这样惨淡的气氛中也会变得黯淡。粉色的大衣,一闪而过的粉色大衣。

  

  我的视线跟着这片粉色移动,之后,我看见了她。

  

  她在月台边缘,双脚的前半只鞋子离开台面,看起来只要有一辆列车经过,四周刮起的风声就会将她吹下去,整个人落在铁轨上,十分危险。周围几乎没有人,可是列车疾驰而来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安娜·卡列尼娜。我想,安娜·卡列尼娜就是这样死去的……我不能,绝对不能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以这样悲惨的方式丧命……她还在发呆,哪怕车头闪烁的白灯和声音一起逼近,也只是呆立在危险的地方。我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后扯来——

  

  ……嗯?她呢喃般。

  

  列车从我们面前呼啸而过。

  

  她回过头与我对视,全无惊慌失措的神情。她双腿站直,将脑袋上歪斜的毛呢帽子扶正。眨眼时,米白色的睫毛像一条条钻石细链掷入葡萄汁般的眼睛,一点情感的波动都没有,平静得就像悬挂在屋檐下方的冰锥。

  

  她朝我道谢,轻哑的、俄罗斯口音的英语:好心的撒玛利亚人,感谢您。

  

  于是我的心从此步上一条鲜血淋漓的爱情之路。

  

  

  

一、绿宝石

  

  

  

  安娜·布拉金斯卡娅十八岁。她申请休学,返校时间未定,或许无期限。档案印上的理由是需要照顾患有特殊疾病的家庭成员。关系好的同学问她怎么回事,她忧愁地叹息道:啊,我的哥哥生病了。同学关心地祝愿尤里安早日康复,安娜摇着头低语:渐冻症,没救啦!只能在这一年的时间陪伴他。

  

  实际上尤里安·阿尔洛夫斯基身材高挑,身体健康,幼时的务农经历让他的体质优于常人,连寻常的感冒发烧都很少出现。但是他在十八岁那天打碎了家里的青花瓷瓶,毅然决然(却表现出——他最不应该表现出来的——不舍的悲伤——!安娜想,你如果真的不愿离开我们,你就应该和我一起把她……你偏偏喜欢做出一副悲悯的模样,你确实是悲悯的善人,可是你不应该是个善人!你不愿伤害她,也无法再忍受我们这个所谓的家,所以你走了,只有我和纳塔申卡徒劳地修补着一地狼藉。)地离开俄罗斯,从此只和尼古拉·阿尔洛夫斯基保持着固定日期的联系(很少主动联系安娜)。其实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豁埃马阑勒*对此的态度仅仅如此。随后她做出预言,将舌头编织的银针刺入安娜的心口:安努什卡,迟早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你现在就想逃之大吉了,对吧?安娜不吭声,低着头系紧自己的舞鞋长带。豁埃马阑勒发出了猫头鹰那样低沉危险的启示录般的喟叹,安努什卡,你想试着反抗吗?你尽管去做吧——只要你能成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令你感到煎熬的事情了。她笑起来,只要你能成功。只要你能成功反抗。

  

  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安娜盯着低垂的鞋带表面一些细而浅的指甲划痕,想,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要是哥哥死了,我会为他流泪。但尤里安只是从这片土地逃到另一片土地,空间隔开了我们的视线,仅此而已。你等着吧,蒙古女人……我早晚要咬碎你的喉咙。

  

  她在豁埃马阑勒的舞室跳舞。湖水绿的纱裙和闪耀的翡翠头冠。西西里舞曲在她的脑海中循环播放,她只跳最轻灵的那一段。仿佛置身森林。她想起尤里安曾经的赞许,安努什卡跳得很美,好像你真的是生活在森林之中的精灵,像有着宝石尾翎的绿孔雀。镜面里的她随着音节而跃动,跳舞跳舞跳舞跳舞跳舞,只有跳舞的时候,才会有人爱我吗?手指忽然一阵刺痛,手上的倒刺被纱裙勾住了,撕下一小块表皮,紧接着兔子的红眼珠一颗颗涌动。如果我能将这些红色的珠子变成真正的宝石……她擦着手,心想,那样我就能将它们全部售出,赚来的卢布足够我和纳塔申卡过好自己的生活……以及处理掉豁埃马阑勒了。她的企业不会让我们继承……不……但我又为什么不考虑使用罪恶的手段去得到她的所有权力(企业的权力、遗产的权力,身份带来的某种继承性质的通行牌,全部全部全部的权力。)呢?

  

  一份简单的工作,固定的演出,固定的薪水。有时候凭着一张好脸蛋,再笑一笑,能得到更多的优待。但是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衰疲如潮水袭来,整个人的意识完全浸泡在黑色的海水之中,电流般刺痛的乏力感坚持与不停舞动的关节做着史诗般的对抗。

  

  尼古拉住在寄宿制学校,放假时会独自一人前来欣赏她的表演。然而他在表演结束后对他最亲爱的姐姐说,你似乎……心事重重。安娜和他走过红场,双手裹在手套内部,掌心渗出冷汗。嗯。她说,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呢。

  

  你不会和我说的。

  

  嗯。纳塔申卡果然很了解姐姐。

  

  ……但我更希望您能向我敞开心扉……

  

  你这样跟我说话,真奇怪——我对你不好么,纳塔申卡?

  

  尼古拉否定了她玩笑似的试探。不,姐姐,你对我很好。他们又无言地走了一会儿,他再次出声:你的舞步很轻盈……但你的眼神,像被一块沉重的铁死死地压入你的瞳孔。你如今的舞姿与以前相比更美了,可是你却越来越沮丧……姐姐。我担心你。

  

  不用担心,纳塔申卡。我可是很敬业的。安娜回避着他的本意,以后你绝对不会再看到如此糟糕的表现了。

  

  她将尼古拉送回家,刷有波西米亚风格的松木门令她心底浮起抵触的情绪。我踏进去,然后,我会,我会……我会死吗?不是肉体上的死亡,而是精神上的沦亡?安娜一步一步、一节一节楼梯地离开,像零时零分零秒逃出地狱的鬼魂。天空从蓝到白再到灰,粉色的衣摆渐渐飘到了车站。我们为你取名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卡列尼娜!安娜·卡列尼娜……她似乎听见的她名字的来源,已逝的、不曾存在的夫人的歌声。缥缈、美妙而凄怆的缪斯之音……陆地的塞壬——慢慢向前走,像追随着衣衫沾上山羊血的约瑟真正下落的命运那样虔诚——

  

  ——小心点!

  

  安娜愕然回神,列车卷来的风浪吹起她的长发。她扶正稍微歪了一点、不那么舒服的帽子,才注意到将自己的生命从冥河入口唤回的人是一个刚到自己肩膀的小姑娘。她注意到她的打扮,皮夹克衣领的绒毛衬得小姑娘面容白皙,像一只雪面金狐。

  

  多谢您。她轻声道谢,谨慎地选择了通用的英语。好心的撒玛利亚人,感谢您。

  

  但是她又瞧见对方衣领底下藏着的东西——一串闪耀的祖母绿项链。一只佩戴着贵重的翠绿宝石的好心的年轻的雪面金狐。一个一看便是被家里亲眷爱着的小孩子。

  

  安娜试着抽出自己的胳膊,对方松开手,似乎想离开,但又有话要说。最终,这只狐狸掏出手机,问她,要不要交个朋友?

  

  

  

二、红宝石

  

  

  

  跟看似热情的人相处是一件令人疲惫的事……并不是说这样的性格表露不好。人人都喜欢能够让冷却的氛围变得活跃的交际能手,但单独与这样的人待着,总是会……非常新奇。新奇以至于厌恶,那一点不定时出现的轻微的厌恶的外壳却是被喜爱与好奇的情绪填满。艾米丽与她所想的个性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她原本以为她会是更天真、单纯一些的普通女高中生,就像所有在拥有足够重量的爱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行为举止间总会带着不自觉的自信。但是艾米丽有时候会让她觉得她们是同类人——在滚烫的雨水里挣扎着度过每一天的同类人——她排练舞蹈时,艾米丽会在台下很给面子的捧场,穿着美式棒球服,舌头跳出熟练的俄语好话;艾米丽对街边有时候发生的暴力事件充耳不闻,又或是表现出不寻常的兴趣;艾米丽偶尔会彻夜不眠地沉迷于某件事情当中:游戏、乐高、甜点烘焙、流行音乐、所有安娜能想到的同龄年轻人喜欢的兴趣爱好。可是有时候艾米丽会选择拉着她的手,一同在河岸边漫步,直至玫瑰色的朝霞升起。她没有特意去探问艾米丽的生活情况和家庭背景,一个几乎每天都有时间来找自己的小女孩能佩戴那样昂贵的首饰,自己真的有必要关心她的安全吗?但是她看着跌倒蹭破了膝盖,却很随意地,抑或说是完全不在乎地无视那些颜色鲜冷的红与白,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艾米丽,微妙的违和感止不住地出现在每个即将说出口的词语里。

  

  安娜忍不住问她:你不疼吗?

  

  哦,这个呀。艾米丽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令她惊醒的话语:我在英国的时候经常摔跤的,罗茜说我能自己爬起来,之后我就习惯啦。

  

  她对你……不好么?

  

  不好?不是的,不是的。罗茜对我很好,她是很完美的监护人。但是也并非所有的亲……属,亲属关系,都像标准模板那样刻板。罗茜提供了很好的住处、食物,漂亮的衣裳和很昂贵的教育。我五岁时,她还会抱起摔倒的我,带我去吃蛋糕,像妈妈一样安慰我。但是后来我察觉了我与她永远不可能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安娜,你能明白么?我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位淑女,但我根本做不到精细的礼仪步骤,一直一直保持稳定且内敛的行为,不暴露一点失礼的情绪,像真正的淑女,像罗茜一样的淑女。或者说,我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被困在那个有着明黄灯火和红玫瑰的庄园……罗茜也一定是发现了这点。我与她的世界产生了一条裂痕,我一直试图逃入这条裂缝,所以罗茜不再对我那么的亲昵……我跌倒时,她会站在我身边,低声对我说,你可以自己站起来。但她又会牵起站起来的我的手,替我拂去手背的灰尘。安娜,这是不好吗,这是好吗。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呀,对不对?

  

  ……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如果这算是问题的话。

  

  我知道。艾米丽被她的反应逗笑,金发蓬松地颤动。因为你显然是那种迷失在爱与不爱之间的人——我没有想要冒犯你的意思,但是,安娜,我根本没想要得到你的答案。

  

  安娜想,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在问出这种问题的同时,内心便早已得出结论了。那你又是为什么要问出口这句话呢?……纯然的恶意,却不自知……像那天然的自信,同样不自知。

  

  但她的确能捕捉到艾米丽个性中那些细微的、热情地赴向毁灭的,几乎可以被解读为外向开朗的天性。

  

  夏天。艾米丽去看安娜的演出。她坐在软椅上面,安娜裙边绣紧的红宝石飞快地翩曳,在空中划出一道赤红的魅影。她注视着安娜的身姿,她像是在遵循古典的芭蕾,矜雅地做好每一个动作。可是这一场是由探戈与芭蕾共同组成的表演。安娜,在聚光灯的照耀下宛如一座白圆石雕刻而成的苍白的塑像,包裹躯干的艳红舞服仅仅是工作性质的必需品,南国曲调蛰藏的热情感染不了一颗生长于被厚厚雪层掩埋的山岩的心脏。安娜在台上旋转、弯腰、鞋尖紧绷着点地。艾米丽想,这场分明更适合我。弗朗索瓦丝就说过我更适合需要有温度的情感的舞剧。

  

  她将注意力再次放到安娜身上,又不禁暗笑,布拉金斯卡娅,你真的没有半分外向的生命力。但你的每个动作都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追寻。真有趣。

  

  她在门口等待安娜。像只活泼的小铜雀,揽住安娜的胳膊,亲热地夸赞。

  

  你跳得最棒了!

  

  我不是主舞呀。安娜在她面前散开长发,我知道自己跳得并不好。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哦。

  

  可是我只能看得见你。艾米丽踮起一点脚尖,附身在她耳边说。安娜,你最漂亮了。

  

  安娜沉默了一下,随即反握住艾米丽的手。好哦,谢谢你。我们待会儿去餐厅喝罗宋汤吧。

  

  艾米丽回头看一眼地面,安娜的影子被光与夜色拉长,是一条鬼气森森的瘦蛇。

  

  

  

三、钻石

  

  

  

  这段时间,安娜总是会想到钻石的舞台和流程。许许多多身着白色舞裙的男人女人们披着金流苏和钻石交织而成的披风,在盛大的宴会般的乐曲中跳着一支支芭蕾式交际舞。这是艾米丽最后一次欣赏她的演出。自从尤里安、尼古拉和她一同商议,将豁埃马阑勒的死因敲定为猝死,并切割了她的财产之后,安娜会时不时回忆充斥着黄金、珠宝与头纱的童年。以及那场豁埃马阑勒观赏,并给出负面评价的《珠宝》。

  

  原来你跳舞的时候是这副模样啊。生前的豁埃马阑勒说,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你的身体条件很适合学舞,虽然我本来是想让你学拉丁的。

  

  正如您所说的……她轻声应和着,您觉得,我跳得如何?

  

  差劲极了,你果然还是更适合当初你抗拒的拉丁。豁埃马阑勒说。

  

  但是艾米丽说过,你是最棒的舞者。塞壬般的安娜·卡列尼娜妩媚地提醒她,那个孩子,是不会欺骗你的。她说你是最棒的,你就一定如她所说的那么优秀。起码现在的她是很诚实的,她还没有完全长大,没有变成像你一样的大人……所以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捂住这个女人的嘴,快让她改变错误的荒诞的离奇的评语!向她展露你的能耐,你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了,我亲爱的小安努什卡……快点快点快点,快动手!

  

  艾米丽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了。她盯着自己的掌心,心想,而我在这段时候——完成了——无与伦比——惨绝人寰的——成就!尤里安捧住她的脸,柔声安慰着没关系没事的没问题,小安努什卡,一切都会好的,以后我们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她双手虚弱地搭着他的手,尼古拉在走廊里走动的靴音令她的太阳穴恼人地鼓动。安娜语气冷漠,虚扶着尤里安的十根手指骤然施力,在他的手背按出发青的凹痕:哥哥,你一直都在记恨我吗?所以你要离开两次,用这样的方式嘲笑我永远不配被爱?

  

  尤里安的回答是显而易见的。

  

  安娜慢慢地,慢慢地,弯曲手指,攥成足以令指节泛出死气沉沉的白与紫的拳。

  

  姐姐,哥哥。尼古拉的声音隔着一道厚门,模糊、含混。如果你们打起来了,我只会帮姐姐。

  

  尤里安僵硬的表情变得柔缓,一如平日里对所有人都温吞礼貌的乌克兰人尤里安·阿尔洛夫斯基。他一根一根掰开安娜几乎是自伤行为的手指,让这张白皙的、细瘦的手如莲花一样摊开,轻轻抚摸指甲掐出的淤青。安努什卡,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悲伤地安抚自己的妹妹,我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她在这样的安抚中冷静下来。但或许不够冷静。安娜用水果刀切开新鲜的苹果,刀刃切割果肉的声音沉润、钝感,苹果汁流了一手。她的思绪突然跳到那一天,豁埃马阑勒最后一次在这世间呼吸的那一天。

  

  我真的将她、我……我真的……将豁埃马阑勒的生命之火掐灭了。

  

  我真的这么做了。

  

  这是我想要的吗?或许我从来只是将我的怨恨倾注在她的身上,而其他孩子的监护人真的都像她一样,她用着最普遍的方法照顾我,抚养我,我就像是……忘恩负义的……

  

  她深深地呼气,吸气,反反复复地全力呼吸。洗干净指缝残留的红色湿渣,着魔般自言自语:……所有的人都有错,这件事情会发生,我们谁都不会得到救赎,谁也不配得到原谅……

  

  嗨嗨——我来找你啦——!

  

  艾米丽打开门,用安娜先前送给她的那把备用钥匙轻易地拧开门锁,忽视了安娜脸上肉眼可见的阴郁,笑着朝安娜打招呼:好久没见你,你最近一直没有演出,一直窝在家里么?那多无聊啊。

  

  安娜不吭声。

  

  我要回美国上大学了。艾米丽说。

  

  美国?

  

  我是美国人啊,英国不是我的家。

  

  哦,原来如此……安娜的表现就像是她头一回知道艾米丽的真正国籍。艾米丽靠在门框旁边,抱着胳膊打量她:安努什卡,你现在很奇怪。

  

  ……您要离开我了,对么。

  

  对。艾米丽脆生生地回答道:我要离开你。

  

  再也不会回到俄罗斯,哪怕一次?

  

  我希望你能来美国找我。

  

  我们相处几年了?

  

  艾米丽朝她比手势:两年了。

  

  两年了,您愿意为我而死吗?安娜失神地喃喃。

  

  艾米丽抱住安娜,用力地、认真地、笃信般摇头。我不愿意——她搂紧安娜,膝盖一点点变软,两个人相拥着滑落,跪坐在地上。我当然不愿意为你而死,安娜,我会是将自己的一生投进没有结果的爱情深渊这样的蠢货吗?她说,但是如果我死了,我一定会带走你……坟墓里的沉眠者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安娜,我很怕黑,很怕冷的……

  

  安娜不说话。

  

  于是艾米丽又补充道: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冷酷呢?……可我是知道的。布拉金斯卡娅,假如你明天就会死去,你绝对会在今天结束我的性命,强迫我先在死后世界为你理清通往地狱的路线。对吧。

  

  安娜·布拉金斯卡娅的脑袋埋在艾米丽·F·琼斯的脖颈间,低沉地笑了。

  

  


安娜·布拉金斯卡娅

  

  

  

  豁埃马阑勒在一个温暖的冬天领养了我、尤里安哥哥和纳塔申卡。

  

  纳塔申卡出生后的第二年,妈妈去世了。她死于败血症和产后护理不当引发的感染。能撑过两个寒冷的春天,已经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尤里安说他见过我们的父亲。可是他自从妈妈怀上第二个孩子时,便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财——包括外婆留给妈妈的那些旧时宫廷盛极一时的珠宝首饰——从此音讯全无。六岁的尤里安左手伸在四岁的我的面前保护着我,右手则抱着两岁的纳塔申卡。滑稽的一幕。……可这也是悲苦的一幕……是谁造成了这种在二十世纪的苏联最常见的现实呢?孤儿们相互依偎着取暖,而他们在世的亲人却像躲避老鼠一样躲着他们,哪怕是俄国最刻薄的作家,目睹这一幕,恐怕也要对我们的父亲进行道德方面的批判。

  

  尤里安有时候会叹着气念叨:要是那个人(爸爸)没有离开……

  

  我问他,哥哥,你觉得爸爸会离开你们,是我的错吗?

  

  不是的,安努什卡。他说,我从未怪罪于你。你是我亲爱的小妹妹,你是无辜的,我们都是无辜的。

  

  豁埃马阑勒在一个温暖的冬天领养了我们。我们的妈妈死于寒冷的春天。豁埃马阑勒对我们说,不要白吃白住,要听她的话,要努力学习。如果她在此之前,没有弄伤尤里安的手臂,我真的会相信她是加百列那样的善良的存在,是救赎我们的撒玛利亚人。但她并没有一副撒玛利亚人的好心肠……我为尤里安的四肢缠上纱布,后来我为自己的脖颈缠上纱布,正值夏季,伤口沾水后,我第一次理解了为何尤里安忍痛的时候总是一副想要立刻死去的表情。

  

  我们在异域风情的别墅长大,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墙壁上的彩色大理石拼贴的马赛克花纹。它们在夜里,在月光下,会反射出一种诱人的光芒,像蛊惑心智的魔物。豁埃马阑勒钟情体育竞技赛事、香料、丝绸与教育事业。她在我很小的时候问我,要学什么舞?我没有被赋予选择的机会,所以我在她抛出的橄榄枝中揪住了在她眼中最细弱、最容易发蔫的一枝。夫人,我喜欢芭蕾。她对我的选择感到质疑,但我毕竟没有忤逆她的意愿……我的卧室里有两个衣柜,其中一个是用来装我的芭蕾舞裙和舞鞋的。我问她,夫人,您认为这有必要么?她专心切着手上的热带水果,说,你不会白白享受这些优待的。

  

  我捻着手腕佩戴的珍珠钏,大概是在愣神。

  

  尤里安十八岁那年,我将他的右臂打伤了。他的呼吸因疼痛颤抖,安娜,安娜。他小声念我的名字,你为什么想要让大家永远陪着你呢?你对来自他人的友情、善意、爱情,执着得近乎痴心妄想。他用温柔的嗓子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我心中那一点悔意,对暴力伤害了我的哥哥的悔意便荡然无存。您认为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想问问您,哥哥,为什么想走呢?在这里住着不好么?诚然,这里并不是个正常的家庭……可是总比孤身一人、流浪街头要好上许多!

  

  安努什卡,不是这样的。我与你是不同的人,我也希望有很沉很多的爱能够将我罩起来,能够保护我的盔甲。但是你对爱情的渴望就像一个绝望的病人执着于寻求解脱、时时刻刻准备赴死的模样。

  

  那么,哥哥……我问他,您愿意为我而死吗?……哪怕是一刻钟、一秒钟的死亡?

  

  尤里安离开了豁埃马阑勒的家,没有给我答复。

  

  艾米丽来自英国。我问她明明有更好的的选择,来俄罗斯上学可能并不是个好选择。她当时咬着一根蓝莓味棒棒糖,糖果粉碎的哀嚎在她唇齿间变成短暂的敲碎玻璃的响声。我是学芭蕾的。……但是我以后不会再跳舞啦,我对这个其实没兴趣的。

  

  可是你在这件事上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心血……

  

  心血?艾米丽像听到了好笑的冷笑话。没有的事,我纯粹是应付罗茜的。要是当初她问我愿不愿意学街舞,我才会真的用心血去学习。

  

  所以你只是表演着罗茜……(是罗莎!艾米丽强调,她的名字是罗莎,因为她是我的姐姐,一直都在照顾我,所以我才叫她罗茜!)罗莎。你只是表演着罗莎期望看见的你的模样。是吗?

  

  你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副符合他们心中所想的模样吗?艾米丽又拆开一根糖,这次却递到我手里。吃吧。这也是我爱吃的。

  

  有艾米丽陪伴是一件不再孤独的事情……但说不上是好是坏。当她在我身边时,我会感觉我所纠结的、如尤里安所说的“爱”静静地离开,它不再像一条缠绵的水柱紧紧地绞绕我的生命和思考。艾米丽对这种事情表现得不是很在意——实际上确实不在意。她把他人的爱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饮料般的存在,不是必需品,但她总会得到这些爱意的。所以她坚定了对自己的爱,如果我对她说,你真不可爱,我很讨厌你。她会做出很惊讶的表情,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她趴在我的膝盖上,电影进度条被她往后拖。那样我会很伤心的……

  

  但我知道,艾米丽根本不在乎这种事情。别人对她献上爱,她欣然接受;别人对她捧上恨,她就将这份恨意丢回去,将那个人的精神折磨得止不住地流泪。而她对此的反应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他应得的。


  这几年的豁埃马阑勒开始疏离我。前些年的豁埃马阑勒像是发疯。但这件事根本原因或许是因为我将她饲养的几匹好马绑到森林里,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它们身在何处。那天早上尤里安离开了,而豁埃马阑勒在凌晨回来,她将弯刀白刃抵住我的喉咙,但我不肯告诉她具体地址。您认为我与您的关系真的充满亲情吗?我这样做了,就是存心要让您发怒……

  

  然后就只有一地血花了。

  

  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对我的伤口报以毫无同情的关切:你没死,真是个奇迹。

  

  姑且当作你在夸我了。

  

  她明明愿意在你身上耗费钱财来培养你——芭蕾、钢琴和绘画……可是她却这样对待你。艾米丽说。

  

  你有没有试着想过,或许只是因为,我对她而言,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利用价值呢?我重新缠绕那块方格围巾,拍开艾米丽的手。……不要碰到伤疤那一块哦。

  

  你想不想来美国?

  

  什么?

  

  安娜,你可以来美国。

  

  ……来看安娜的演出吧。我对她说,今天下午,请看我的演出吧。这场的布景会像你曾经佩戴的钻石耳坠那样晶莹,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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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句是卡夫卡的“这道门没有其他人能进得去,因为它是专为你而开的”(《审判》)

*豁埃马阑勒:娘塔蒙古,但是私设(因为根本没有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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