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碎鼎

观苦得修

桃花杀狼

*霁云x戚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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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渊看向凯风弼羽的那一眼拥有太多意义,凝重、难过和严肃似乎要在她的瞳孔显现人死后松软的骨节任意扭曲的形状:扭曲成为小小的银鱼,随心不欲泛着血红锋芒的剑匣,泰玥皇锦很久很久之前对她的维护和关怀,撕开了死者们衣衫的鞭痕……无论如何都是会使霁云感到心头猛颤的阴影般的情感。人死后的皮肤僵硬,绷紧,泛着一层青白色的凉光。可是他们抛下的那三个人被花海般的血覆盖。死前凝结干涸的血和死后遭受创伤流出来的血是不一样的,那些黯淡的,似乎连腥与涩都全然消失的血,和变得更黯淡,有着暗红色皲裂纹理的皮肤上的血渍流到同一处,让他们的脸和身体变得面目全非。霁云临走前匆匆回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红色的雨,只有充满铁锈味的雨。有一滴雨水落到他眼框里,轻微的刺痛忽然令他心生迷惘,归海寂涯生前的模样,声音,归海寂涯是如何拍着他的肩膀,欣慰地说着听起来很是亲昵的关切言辞,以及他最后一次见到归海寂涯时的场景,竟在那短促的迷惘中悉数遗忘。什么都想不起来。


  霁云想,飞渊姐姐或许什么都没想,她跟我一样,什么都没想。


  雨是冷冰冰的,一股泥土味。他们都走向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的戚寒雨。霁云犹豫了一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间,这一瞬间被过于充沛的回忆和画面填满,又因混乱的思绪无法制成如此庞大的哀恸,无声地崩溃了。霁云要比他们慢一些,像心底的情感碎片一片一片常年叠积而成的城墙无声地崩溃那样,无声无息地走向戚寒雨,凑在他身侧,浸透血和雨的掌心搭上他的肩膀。平常的霁云会有些嫌弃地摘下自己的护腕,这样子太脏了,一点都不好,不舒服。戚寒雨吞咽哭泣的呼吸声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缓慢。霁云慢慢抚摸他垂在肩上的鬓发,一缕一缕,在雷雨的沉沉夜色中显现出水草一样的浓稠的乌青。他听见苍苍忍不住的哭声;飞渊抽动鼻子的吸气声;凯风弼羽看上去很镇定,可是他双眼无神,嘴唇发白,显然是失魂落魄的那种镇定。谁也没有放过自己,自觉地将自责与悔恨当作一柄长剑,悬挂在自己的头顶。霁云弯下腰,额头贴住手背,整个人靠在戚寒雨身上,酸涩地发现他哭不出来。眼泪在来得及燃烧生命之前就蒸发消失,变成了仿佛源源不绝将要下至九界毁灭才肯罢休的末日的雨水。雷鸣在云层的间隙轰隆隆地翻滚,有什么粗糙,冰冷的东西摁住他的手指。霁云惊讶地抬头,戚寒雨从苍苍的怀中重新直起身子,肢体却主动靠近他,只靠近他一人,带着一点狠厉,和一点点疲惫,如同瞄准目标的猎枪,紧紧攥住了霁云的手。


  雷声轰鸣,在天地中打出一道凉薄的白光。他愕然间同戚寒雨四目相对,比刀锋更冰冷、更沉重的浅金在雷雨夜的光影下像一块被月光切割的琉璃。沉淀在戚寒雨眼底的情绪令霁云感到好笑,想起飞渊曾经偷偷抱回剑宗的小狗。小狗是只幼犬,短手短脚,有一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第一天,飞渊郑重宣布以后这只狗也是我们仙舞剑宗的弟子了;第二天,小狗把霁云最喜欢的花园糟蹋成狂风过境之后的一地狼藉;第三天,皓苍剑霨将小狗请出剑宗,交由道域的好人家照料。飞渊蹲在花园里拔草,起身之后郁闷地走来走去。霁云想让她停下来,影子在他紧闭着的双眼前面晃来晃去,他都睡不着觉了。飞渊跑到他面前,挨着他的肩膀问道,阿云,你不觉得它很可怜吗?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戚寒雨低声对他说,你还记得那一夜吗?阿云当时看起来……很可怜,你一向是很精致的那类人,可是那天你的头发都被打湿了。霁云反问他,所以,你是觉得那天我很可怜吗?霁云笑着拨弄耳边垂落的一缕卷发,小狗蹦蹦跳跳的模样在心中一闪而过,他对戚寒雨说:什么呀,小雨,明明是我可怜你。你将自己看得太轻了。


  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继续回到那个如今已经充满太多燥郁与争斗的所在。霁云再回神时,天色变得白茫茫,而丹阳侯——一身深色打扮的,脸色比衣裳颜色更加阴沉的星宗太微垣——等候许久。


  丹阳侯说了什么话,霁云记不太清了。脸颊的热痛令他感到难堪,可这是他们应得的……是应得的吗?因为他们擅自行动,为了私情,忽视了大是大非吗?黓龙君的声音又轻又虚,可每个字都包含着令人不禁羞愧的针对性,冷漠却精准无误的针对性。他咬着嘴唇里面的软肉,偷偷瞥了几眼站在最前面挨骂的飞渊,他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见到了很多次这样沉闷隐忍的神态出现在她的脸上,令他感到陌生。霁云不忍地转移视线,看见了戚寒雨。比起昨夜仿佛要绕上某个人的脖颈,再缠绵地绞紧的水草般的黑发,此时遮着他侧脸的长发更像一条条锋锐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细线纺成的薄刀。


  黓龙君反复质问着同一个问题,用同样的句式,翻来覆去地逼问他们那个近在咫尺的答案。对黓龙君而言近在咫尺,对他们而言则更像一层厚重的纱幕。霁云站在最后面,听着戚寒雨的答案。不对不对不对,他想,总有哪里不对劲,这不是,绝对不是黓龙君想要的答案,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答案……


  颢天玄宿款款前来,他一贯是温柔而善解人意的长者,于是他为他们解围,先下去疗伤吧。


  霁云松了一口气,迅速转身,想要立刻离开这个似乎多待一秒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地方。但他转过身,看见颢天玄宿轻轻飘摇的头纱,一片白纱摆动,其他的白纱也会跟上它的舞步。时间倒回几个时辰前,漆黑的,阴冷的雨夜。雨水与雨水结伴而行,死人与死人皆被抛下,而活人与活人只能逃跑,近乎狼狈不堪的逃走。死人残留在人间的念想和活人正在跳动的生命正在呼吸的心脏相比便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事情。归海寂涯死了,同样倒在地上的西江横棹、檐前负笈也如一块破烂的肉块被丢下那般死去了。是在生命体征结束后的又一次死去,肉身不再完整,更触目惊心的死亡。连纠缠千年的连理树的树根都不及这幅残酷的血与肉的图景更能震撼人心,以至连恐惧都仅仅是一闪而过,震惊与怒意在胸膛翻涌,吞没了人直面非人的存在时无法抑制的颤栗。


  因为不想再目睹一次鲜活的生命直观地变成残酷的图景,不想为了已逝的生命而牺牲朋友,牺牲朋友的行为是不对的,牺牲哪一个都不行。


  霁云转过身,回答了黓龙君的问题:因为活人比死人更重要!虽然我们甘愿拼死,但小雨不愿我们死,我们也不希望其他同伴牺牲,所以——


  黓龙君终于愿意回头,施舍般向他们投去答案勉强合格的眼神。


  飞渊还是捏着她自己的小银鱼,问霁云想要跟自己一起回去吗,剑宗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霁云问她,你现在就想处理吗,有点太积极了吧?飞渊哎呀一声,说你别说得这么直白嘛,你要是想晚点回去,我也没意见呀。她挥挥手,发髻上的绸缎小花有些松了,她摸着自己的簪花,先回仙舞剑宗了。


  阿云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飞渊临走前对他说,剑宗是我们的家,家当然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的最让人安心的避难所。


  他在河边坐下,捧起的河水洗掉伤口渗出的红污。淡淡的红丝在河面上缓慢地扩散,而伤口边缘稍微翻起的白肉沾水之后隐隐作痛,又沙又绵又锐的痛。


  霁云拍打两下自己的脸,皮肤相碰的震痛暂时压下针扎似的刺疼。镜面似的河水映出另一个人的面容——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不一起坐吗?他对戚寒雨问道,你也不想现在就回刀宗吗?


  ……阿云也是么?


  是啊。坐下来一起聊会儿吧。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霁云的思绪从这一端跳到那一端,而戚寒雨对他的问题或叙述一一细听,并且认真回应。水珠和血一起从皮肤裂开的口子里涌出,滑落,他用手指轻轻抹去,指尖的红色令他感到恶心。他不想俯身去看河面照出的自己,只好转身问戚寒雨,小雨,我脸上的血还有哪里没洗掉?


  戚寒雨打量了一会儿,答道:已经洗掉了。


  可是我刚刚摸到了血!


  那不是血。那是短时间内洗不掉的血痂。


  啊,这样啊。霁云听起来有些沮丧。


  这样也不难看。


  霁云不解地疑惑地啊了一声。


  阿云脸上的红印,像漂亮的花。戚寒雨说得言简意赅,以至于变成乱七八糟的简略。


  然而霁云听懂了。霁云轻声道:小雨是想说,像桃花一样吧?血溅在人的脸上,凝固之后,看起来就像是干枯的桃花瓣一样。


  戚寒雨点点脑袋,嗯。


  所以你是在说,现在的我很漂亮么?


  戚寒雨一下显得紧张,他没想过霁云会突然抛给他这么一个充满柔情意味的话题。刀宗向来不拘小节,他没见过爹亲平日里挥动长刀的模样,可是师尊的刀出鞘后的每一刃劚玉如泥,师叔的短刀轻巧灵动得仿佛能将月亮削成薄薄的银纱。掺水的酒甚至都能充当最柔情的东西——然而霁云和他,和刀宗不一样。霁云总是美丽的……就像剑宗的那片花海一样漂亮。某个新年,他代替师尊登门剑宗交换贺礼,霁云在火树银花之间歇息,四周馥香四溢,霁云低垂的微卷的发尾显出一种莹净的妩媚。像一把柔韧的弯钩,钩住少年人总是隐秘的心意。霁云不曾见过他,但他记住那一眼了。可就算是那样令他印象深刻的夜晚,他对霁云这个人也只是记住而已,很快便将那天明红的身影抛之脑后,每日陪伴他的仍是刀宗琐事与刀法修习。


  他慢慢地嗯了一声,在霁云身边渐渐放松。


  真不知道应该谢谢你夸我,还是我应该再洗一洗脸。霁云调侃道。


  戚寒雨告诉他,再等一刻钟,用热水敷面,就会很轻易地洗下来了。


  霁云叹着气托住脸,谢谢你啦,小雨好贴心啊。他说完之后,盯着戚寒雨的靴子发呆,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如果我的能力足够……戚寒雨若有所思地说,但他说到一半便不再出声了。在神智放空与清醒的界线凝视着霁云。


  霁云突然有些怕他——就像在天元抡魁的擂台,他手执凋枫,刀势凶蛮、冷酷,一言不发地朝他一步步靠近,像狼一样的眼睛将他的剑气硬生生逼散。就像那天,西江横棹自尽的那天,他站在远处,因飞溅的血花而愣神,一座囚笼关押的所有犯人也流不出如此惊悚的血。他却又被戚寒雨那一瞬进迸发的杀气惊得心跳漏拍了一节——戚寒雨有时会变成惊扰潜意识里对野兽的本能性的警惕,但此时坐在他身旁的戚寒雨又是这么的温和,像是一头无害的棕狼,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毫无野性的狼犬,他想,要是小雨的个性再凶一点,我真的会被他吓到不想和他交朋友。但小雨是温顺的好人,那么和他成为朋友就是如此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出于对朋友的关心,霁云问道:你……你觉得后悔吗?


  阿云说过,活着的人更重要。戚寒雨轻声说,你说得没错,你对现在的我,还有以后的我来说更重要。后悔是无济于事的情绪,我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尽量不做会使我后悔的事情。


  霁云怔怔地听着,表情太过失落,不是因对方的话意而失望,而是一时无法将几个时辰前颓废悲痛的脸和面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


  他的表情失落得令戚寒雨忍不住移开视线。阿云,你还疼吗?戚寒雨又一次出声,对不住……


  眼泪从他发怔的思绪,发苦的舌尖,从他干涩的眼眶,像扯断了百琲珍珠一样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霁云用袖子擦拭眼泪,泪水糊到睫毛上,抽着气吞下呜咽,但是戚寒雨担忧的目光令他心底萌生难以忽略的情愫,于是细声细气地说,以前我都是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的。霁云看了看自己颜色变深的湿掉的一小块衣袖,双手不好意思地背到身后。小雨,你不用和我道歉,没事的,一点都不痛。……好吧,其实是有一点疼,但是我没有生你的气。说实话,当时我太难过了,感受不到疼……他摸着自己的手心,忽而瞥见随着溪水缓缓流逝的水面上的东西——数不清的桃花瓣,还有一些杂草之类的杂物——脑海中闪过飞渊以前塞给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里面的某句话:像桃花一样的血,应有像狼一样的爱人去温柔地含住它……他隐约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血与狼,花与人,它们是不同的存在,但他们都只是同一个人或事物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方式。血枯萎凝结的模样像是纹理清晰的花瓣,人类发疯的样子又很像狩猎状态的狼。血如桃花,花杀野狼……


  霁云停顿了一下,声线愈发柔和,越来越出自真心。他说,可我现在很疼。脸好疼,手好疼,脑袋疼。我很疼,但是我的心已经不再那么痛苦了。他又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水痕,泪水完全不受他已经好转的情绪影响,从眼睛底下自顾自地跑出来,像坠落的桃花躺在细细流水柔钝的波纹之间。戚寒雨注视着他,皮肤被无色的泪水晕染出一种温热的微红。


  你可不能跟飞渊姐姐,小凯还有苍苍他们说我哭成这个样子。


  戚寒雨嗯了一声,除此之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他对着霁云伸出手,掌心轻轻地,轻轻地扣在霁云的左肩,在衣服轻盈的布料表面压下浅浅的凹痕与褶皱。他握着霁云的肩膀,身体的瘦削犹如一柄长剑……一柄名唤残花的好剑,剑身那瘦削的锋芒令他感到硌手。没事的,没事了。他对霁云用一种十分轻细的,小心不要磨碎花朵,不要折断一口好剑纤薄的躯干,会令人安心的语调说:阿云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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